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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存中西 唯效是尚----访中国中医研究院陈苏生研究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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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处:(摘自《上海中医药杂志》1989年第10期8页)
摘要:1989年4月9日。周六,中午。
顷接来电,说本周二陈苏生先生小中风猝发,现卧病在家。开始,我真有点不敢相信:怎么会呢?难道我听错了?!上周四,我刚拜访了他呢!陈老,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员,又为上海中医学院专家委员会委员、上海市中医文献馆馆员。那天,我们曾竟半日之谈,陈老谈锋甚健,毫无病在旦夕的迹象,难道陈老之病正因亢奋纵谈所引起?我坠入了回忆。
“你要红的还是要绿的(茶)?”那天下午,我走进一所老式住宅,转弯抹角,攀上三楼,叩开陈家房门,来到一间兼作卧室的小书斋。一位老人正在相候:抹短髭,半白头发,墩实健壮,八十二啦,看上去却比实际年轻精神得多,他就是陈老先生。未落座先开言,陈老第一句就这样问我。继之,当我在书桌一旁坐下,他又取出一只黄柑,用纸片垫好,一切为四,移到我的面前。
“以此代茶,吃了再说,吃!吃!”
老人盛情殷殷,我唯有遵命而已。这才使陈老庄重的脸色露出满意慈爱的神情。
陈老!说说你的思想,谈谈经验吧
“所谓经验,是逐渐积累起来的,经过临床试用,经时间空间的检验,又受条件的影响,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后复演有效,才称得上成功的经验。”先生端庄而坐,凝重而语,语气中略带常州口音:“原始的经验往往是粗糙的,片面的,疗效可能是有反复的。因此,需要进行头脑加工,去伪存真,保留正确的成分,扬弃错误的成分。有的人凭一时之验就大事渲染,势必夸张而失实。大多数人失败就失在对经验不适当估计。许多记载,包括历代文献,都是‘隐恶扬善’,所以我们见到的大多是经验,而从来听不到‘经不验’。其实经验都是从‘经不验’开始的。古人曰:三折肱方为良医。良医的成功正是从碰钉子,吃牌头,‘三折肱’的失败中获得的。世上很少有一帆风顺的事。中医以人的生命和健康为研究对象,如果只讲成功,不谈失败,那种经验就不全面。”先生言下颇多感慨。
憾然说经验,惨痛有教训:当年陈老的姨丈、表兄均先后罹染伤寒而亡,非人不尽力,非医不悉心,也非治不宗经,所憾者实“经”有所不验耳!陈老因此憬然而悟,燔然弃其旧日的教条主义,毅然改弦更张,转向了实用主义。他是如何更张新弦的呢?
曰:天下未有不如己者,皆可师从之
陈老说:“高明的中医应该中西(医)文史哲五学俱全,因为学问的精与博需有一个深度和广度。医道的发展还必须引进和开放,因为因循守旧只能阻碍中医事业的进步。”“‘三人行必有我师’。只要有一技之长、一得之见,皆可师之,‘择其善而从之’,以开拓自己的境界和见识。”有鉴于此, 陈老自感天资有限、根基浅薄,因而锐意进取,除师事武进沈仲芳、海宁钟符卿、山阴祝味菊外,于行医之暇犹执经就教于当年中西医界周宗琦、余云岫、徐相任、陆渊雷诸前辈。陈老之自成一家而兼擅沈师之轻灵、钟师之和醇、祝师之刚健、周师之创新等,岂不正是由于他读书敏求,转益多师,博采众长?
陈老的见解自有胜人处。他说: “世人钦慕祝老师,因他善用附子而称之‘祝附子’,但我更佩服他的治学思想和思想方法。”陈老说着,便从背后书架上拣出一本书和一页复印件。复印件是1953年陈老发表在《同德医学院院刊》上的一篇短文《我对中医科学化的看法》,大意为:对于中医学,既不能全盘肯定,也不能无是非、不加褒贬地调和,而是应采取唯物辩证的扬弃主义的科学方法,去掉不合理的旧说,保存合理的部分,使之成为合乎科学的东西。陈老说: “这实际上出于祝老师的思想。我受祝师影响,至今仍持扬弃主义,主张一切以实用有效为标准,扬长弃短。尼采说:‘现在是重新估量一切事物价值的时代。’因此,不论是工具,是方法,都要经受实践的检验,估量其价值的大小,甄别其理论的曲直。任何治疗理论只要能对临床起指导作用的就是有实用价值;任何治疗工具(包括药物和针灸)凡能如实兑现其应用的都有它存在的价值。古为今用,学以致用嘛,用,就是关键所在。”
“你听说过周宗琦吗?”陈老边介绍周宗琦:“他是西医界的前辈,曾任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副总编……”边又翻开那本与祝师的合著《伤寒质难》卷首。 “这就是周老撰写的序。”我看了一篇,其意谓:整个科学的发展是一部工具论和方法论的发展史,每一种工具和方法都有它技穷的时候,如果竟有历万世而不变的工具与方法,这不是工具与方法的绝后空前,而是研究技能的自封故步。多么睿智!站在科技史的高度,以革旧图新、大彻大悟的哲理启人心扉。看来近四十年来,陈老的创新超前意识正是受其启迪而长明不昧。他是如何明而不昧呢?
曰:辨病,辨证,更要辨人(正气盛衰)
“有资料介绍,现在临床上辨病的约86.8%,辨证的约6.12%,辨病占绝对优势。姜春华主张辨病与辨证相结合,我也赞成。”当讲起临床经验,陈老毫不掩饰自己的偏颇。陈老说至情浓越抖擞,遂起而脱去外衣。坐下后他继续说: “有病就有证,证是病的外部表现,正邪斗争的产物。研究致病因子而不去研究适应致病因子的人,那就不能认识病与证的来源。证不能脱离人而独立;辨病,辨证,更应辨人----辨人的正气盛衰。证由损害因子所产生,既然有损害因子,必然也有抗损害的正气存在。只讲病,不讲证;只讲证,不讲人,都不是整体观。人与病并不对立,病与证也不矛盾。正气存内,邪不可干;正气虚衰,才会生病;有何病,就有何证。对此古代经典著作早有记载----《伤寒论》实开辨证论治之先河,《金匮要略》乃讲究整体效应之滥觞。《金匮》22条,条条都包含病脉证治四个方面。”确然,辨证又辨人,治病并治人,见微而知著,这是中医整体观。这一观点,对于陈老临证取效,犹如月黑之用犀烛。他是如何临证遣方用药的呢?
曰:中西不要分,优劣最要紧,唯效是尚
“方药的组合配伍,其作用绝不等于单味作用的相加。药不执方,合宜而用,此方之不必有也;方以立法,法以制宜,此方之不可无也。”陈老遣方用药不泥古,不媚俗,尚实效。他穷研古今,结合个人临床经验,根据中医药基本理论和药物性味功能,灵活组方,充分发挥了药物性味功能的特长。他对于哮喘、肝胆病变、心脑血管病变、神经衰弱诸病症,均创有达药验方。如柴牡十味汤(香附、乌药、郁金、菖蒲、苍术、川厚朴、夜交藤、合欢皮等)调节食、眠、泄三大生活环节;二麻四仁汤(麻黄及其根、杏仁、桃仁、郁李仁、白果仁)开合相济以平喘;柴牡三角汤(山羊角、水牛角、生鹿角等)宣畅血络以改善脑血流;舒肝和络饮以通为用治肝病,等等。
陈老善用药对。既表现了他的融古通今,丰富的实践经验,也表现了他遣方用药的灵活性、实用性和创新性。陈老最有新意的常用药对是柴胡与牡蛎。他根据柴牡的品种、炮制、性味、功能,将其协同作用归纳为清邪解热、宣畅气血、推陈致新三大方面。并将其与相应药物配伍,通过互补、制约和增效作用,扩大了适应范围。在第一方面形成了十二组配伍:配防风,适于肠胃型流感;配桂枝,适于太少阳双解;配葛根,适于风热;配白薇,适于外感内伤、骨蒸劳热、寒热往来;配黄芩,适于感染性发热;配豆豉,适于表里双解;配大豆黄卷,适于清解湿热;配知母,适于阴虚劳热;配石膏,适于清解实热;配地骨皮,适于益精气,退邪热;配人参,适于补虚劳,却邪热;配附子,适于解表邪热。在第二方面,佐乌药、香附、郁金、菖蒲、苍术、川厚朴、瓜蒌、合欢皮、酸枣仁、赤芍,在第三方面,加大黄、生地、玄参、炮山甲、葶苈子、白芥子、槟榔、桃仁、秦艽,各形成十组配伍,均扩大了适应症。
……三个钟头,一席长谈,陈老以其丰赡的学识、多智的才辩、严谨的学风令我折服。记得1986年为上海著名老中医拍摄纪录片《杏仁春色》,在为陈老留影时陈老曾有亲笔题句: “学无古今,唯善是从;医无中西,唯效是尚;坚持两分法,更上一层楼。”我想,这不正是陈老对一生经验的总结吗?
陈老,愿您早日康复啊!这是我接电话后的唯一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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